设定在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凌统十九,甘宁(沿用《急雨》的思路)在三十八左右,鲁肃则是三十六岁。捏造了一些人物关系,切勿当真。
依旧是轻微武侠,过度想象,并难免有超越时代的词汇,敬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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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之夜,月色朦胧。
凌统正端坐在案前,拿着一块白缎子,就着烛火细细地擦拭一把匕首。他的手移动得很慢,眼睛也眨得很慢。
蜡油已在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
巡逻卫兵每半个时辰就会经过一次凌统的窗户,这已是落日后的第七次。
有执矛荷甲的脚步声停在门外:“凌将军,鲁先生请您过府一叙。”
凌统停下擦拭的动作,右手握着匕首来回翻看了几眼。
“烦请回禀,我随后就到。”
这把匕首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出自江东最好的铁匠之手,通体皆由百炼钢制成,刀刃排列着龟形的刀文,削金断玉,无坚不摧。匕首上没有任何镶嵌,也没有雕刻装饰用的纹样,只冷冷地反射着寒光。
凌统不清楚这样锋利的匕首是经过怎样的步骤锻造出来的。
凌统清楚的是如何用好它。
他还知道许多其他武器的用法:斧,钺,枪,矛,剑,棍,等等,皆是军中常见的兵刃。
有时候,金属也并非等同于杀戮。江东最好的铁匠也会锻铸礼器。
礼器只需要看起来漂亮就行了。
匕首不是礼器。
匕首的出场往往只有一瞬间。一把匕首必须随时保持锋利,才不会在关键时刻出错,致使铩羽而归。一把匕首还必须懂得把自己藏起来,才不会在出击之前就先被对方察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是在军队中长大的凌统自小深谙的道理。
他慢慢地把匕首收进鞘内,又慢慢地叠好擦拭用的白缎子。
这场重复了千万遍的仪式已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许多曾以为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只因重复了千万遍,竟在时间的流逝中都变成了习惯。
比如说,和自己的仇人共事。
他又想起第一次摸到这把匕首的时候。
建安十一年冬,大都督周瑜领兵平定麻、保二屯,并在柴桑擒住了前来偷袭的黄祖将领邓龙,押解返回吴郡。早自乌程侯孙坚在世时,东吴便与黄祖结下了梁子,而后孙策、孙权相继掌权,数年间又与之交兵数次,战果却总不尽如人意。此一战俘了对方一员大将,也算为再讨黄祖布好了一手“倒扑“。孙权亦深感振奋,上下设庆功宴为周瑜洗尘。
周瑜回吴郡休养数日后的一个晚上,凌统忽然接到密信,被传唤至鲁肃府内。
凌统虽从幼年起便随父亲出入孙吴军中,却未与鲁肃有太多的交集。他只知子敬先生与大都督是故交,但因祖母去世哀痛欲绝,如隐世一般守丧多年,近些年才又归入讨虏将军麾下。
他从未想到,思度弘远、严肃不阿的子敬先生——一位谋士——竟有一身暗杀功夫。
他也从未想过,取得胜利的方式除了排兵布阵,还有暗杀。
现在他已都知道。
周瑜道,暗杀不同于冲锋陷阵,需要冷静的判断和缜密的准备,才不会落人后手;而凌统乃将领之子,虽尚未及冠,但行事严谨,心细如发,且身手敏捷,是栽培的不二人选。
鲁肃看过凌统的拳脚和剑法,点点头,眼中不禁露出惜材的神色。
周瑜拍了拍凌统的肩膀:“公绩,跟着子敬先生要悉心学习。有朝一日,你必将成为东吴的一手妙招。“
从那以后,鲁肃便成了凌统秘而不宣的老师,在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日夜,传授给他暗杀的技巧。
一开始,凌统没有太把训练想得太困难。他熟读兵书,对布阵冲锋颇有心得,又有一身好武艺,即使暗杀是单枪匹马作战,应对练习想必是不在话下的。
可鲁肃并不满意。
每次看凌统练习动作,鲁肃总是蹙眉:“公绩,你的确继承了凌将军优秀的将领才能。但暗杀和带兵有一个根本上的区别,你知道在哪儿吗?”
凌统打着一套擒拿手,答道:“是人数?”
鲁肃摇头:“是感情。”
凌统不解。
鲁肃道:“你太关心你的战友,甚至太关心你的敌人。”
凌统不解:“关心战友难道是错的吗?”
鲁肃道:“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没有。行伍上下同心,才有动力奋勇向前,即使有所牺牲,也觉得是在所难免。于是彼此相互鼓励、安慰,便可重振士气,虽败而不馁。”
凌统停下动作,郑重地点头:“这正是父亲教给我的。”
“你的擒拿手,总是不自觉留出转圜的余地。”
鲁肃又道:“行军打仗时关心士兵,遇到老弱妇孺也不赶尽杀绝,避免无谓的牺牲,是一名将领的伟大之处。
“但暗杀不同。一次暗杀的目标可能是任何人,你需要去了解目标的作风习惯,从目标的言谈举止中找到破绽,但你又绝不可在此过程中从对方的角度进行考虑。
“有的时候,暗杀是一手妙招。而更多时候,暗杀是一种无可奈何。
“一个杀手最不能想的,就是‘该不该’这个问题。”
凌统没有说话。
鲁肃语气缓和了一些:“公绩,你若还顾忌凌操将军的嘱托,一心想为父报仇,这暗杀学与不学也不妨晚几年再说。此事无需勉强,公瑾那边我自会应对。”
凌统沉默了一会儿,道:“跟您学习是大都督对我的赏识,我能做好。”
“子敬先生和大都督的教导,凌统必时刻铭记于心。”
鲁肃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心思缜密是你的长,但也可能成为你的短。切记,暗杀最大的敌人不是对手的防备,而是付出不必要的感情。”
说罢,鲁肃将一个锦盒交给凌统:“这是我惯用的匕首。若为大局着想,公绩,我希望你成为东吴最优秀的杀手——又不希望结果真的如此。”
那一年,凌统得到了一把百炼钢锻成的匕首。
那一年,凌统十七岁。
惊蛰刚过,江东的深夜还是寒风料峭。来到鲁府门前时,凌统握着匕首的关节被吹得有些发红。
“凌将军,快请进。”
凌统跟着一个小卒,疾步走过早已了若指掌的长廊。
子敬先生没有提前说明这次会面的缘由。但此时曹操已是名震南北,又闻刘备新得一俊杰奇才,正欲大展宏图,而江东依旧在西征黄祖,未有大胜。
似乎该有什么要发生了。
近来鲁肃面对凌统的时候,也劝他多休息,只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早日让他学习只是未雨绸缪,自己还没有老到提不动刀,大可不必操之过急。
但凌统的弦不敢松,更不敢怠慢子敬先生交付的练习。他明白,任何一个不起眼的“明天”,都可能伴随着任务来临。
就像现在。
房内,周瑜正与鲁肃研讨一幅地图,见凌统进来,忙走上前去,开门见山道:“公绩,等不到子敬告假养老了,现在有一个任务,必须你来做。”
凌统有些惊讶。
但听到这句话,凌统也松了一口气。
任务,意味着他是被需要的,更意味着之前的付出都是有意义的。
一件找到了意义的事,总是比单纯地坚持,容易让人接受。
鲁肃看着凌统手里的匕首,不疾不徐道:“这一次本该由我去解决,只是后方粮草筹措还需我留在吴郡,所以……”
凌统则少见地打断了鲁肃的话:“任务目标是谁?”
周瑜指着地图:“黄祖部下,张硕。”
鲁肃道:“这次再讨黄祖,公瑾已规划完备。黄祖善守而不善攻,必命先锋前来打探,自己则在后方观望。据眼下形式来看,此次先锋部队的将领极有可能是张硕。”
周瑜又道:“张硕鲁莽轻敌,奇袭的胜算很大。此举若成,黄祖便失其耳目,而后攻破江夏便可如探囊取物一般!”
凌统静静地听着。
周瑜将路线计划细细说明,又问:“公绩,突然安排任务是否太仓促?不必担心,届时后方的接应定会安排妥当,此外——我已和讨虏将军商量过了,让甘宁留下给子敬打下手,你们暂时不会碰到。”
凌统捏紧了匕首:“大都督多虑了。这是我该做的。我会做好我该做的。”
周瑜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却闻鲁肃道:“公绩,莫忘记我和你说过的话,暗杀最大的敌人——”
“是付出不必要的感情。”
凌统垂首作了一揖:“何时出发?”
“明晚。”
谁是仇人?是即将面对的那个,还是时刻避开的那个?
什么是恨?是将之化作力量,还是将之深埋?
凌统选择了不想。
他就是孙吴藏起的一把匕首。
他必须随时保持锋利。
但出发这日的黎明,阳光穿透晨雾照在露珠上的时候,一夜无眠的凌统正麻木地沿着河边踱步。
身为将领之后,自小出入军旅,也并非第一次杀敌,又受到子敬先生周详的教导。可自己还是无法遏制地想象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想要提前找出应对之策。
这可真是失态。
凌统弯下腰,深吸一口气,试图用仲春未散的寒气让自己冷静。突然间,他好像听到了铃声。
抬头一看,来人果然是甘宁。
督促士兵来河边晨练的甘宁也察觉到有人靠近,确认模糊的身影是凌统后,先是愣了一愣,转身就要离开。
反是凌统出声道:“不必。”
甘宁好像有点儿局促,挠了挠头:“若你任务失败,我可担不起这责。”
凌统道:“我既答应讨虏将军不与你讨债,便不会食言。”
两人立在原地,潮湿的雾气挡在中间,对方的形貌都有些看不真切。
甘宁似乎感受到气氛紧张,搜肠刮肚一番,寒暄道:“平日从不曾在河边见到你,是在为任务做准备?”
“……”
“大都督予你什么任务?”
“你不该过问与你无关的军情。”
甘宁摆摆手:“对,当然是与我这个降将无关。”
凌统冷冷道:“你还知道自己是降将。”
甘宁闻言单刀直入:“降将也无法更改过去的事情。”
凌统道:“过去?”
甘宁道:“对你来说也许还没过去。”
凌统道:“永远也不会过去。”
甘宁道:“永远?”
凌统道:“永远,就是到我死的那天。”
甘宁叹了口气,将手中佩剑掷向凌统,剑鞘直直地插进土中。
“既如此,你我在这儿了解了可好?旁人只会当我不设防,被山匪灭了。”
“不好。我已说过,凌统不会违背与讨虏将军之约。”
甘宁道:“当年是我有眼无珠,跟了黄祖那厮,这才……误杀了你父亲。
“现在大家都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是意外。我甘宁并非敢做不敢当之人,可讨虏将军下令你我不可因此生事,我又不知如何解决,又总觉得欠你的情,莫说是你,我也不痛快。”
“今天你且说说,怎样才能消你心头之恨?我任凭发落。”
河边的风吹向两人,带着无言的寒意。
有那么一句话,叫做“眼见为实”。但并非所有事情都遵循这句话。
就像河边吹来的风。
人看不见风,可风却是确实存在的。
风不仅存在,还能划破皮肤,伤人筋骨。人想要反抗,却什么都抓不到。
对凌统来说,“杀父之仇”便是一道风。
风自四面来。
就算繁忙之时看不见这道风,可每次军中商讨西征江夏,每次与父亲留下的老将议事,每次看到、或只是听到眼前这人的消息,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有风。
就算他反复衡量之后也认为“不值得”,可在“杀父之仇”面前,又哪有什么值不值得。
跟随鲁肃学习暗杀之术后,凌统曾与鲁肃谈起此事。
而鲁肃只是语气平静地说,这不是杀手该想的事情。
在不认识甘宁之前,“甘宁”这个名字,就是“杀父之仇”的同义词。
但凌统认识了投吴的甘宁之后,“甘宁”两个字渐渐增加了许多新的含义。它不再只是一个象征,而是一个豪爽重情、有勇有谋的活生生的人。乃至甘宁当面告诉他凌操之死只是形势所迫的时候,他也立刻就相信了。
凌统的理智告诉自己,甘宁并非大恶之人。
只是有些事情,在时间的反复纠缠下,已经无法干净利落地丢给过去了。
凌统看着甘宁剑鞘上的豹形纹饰,徐徐道:“怎样都不能。”
甘宁又叹了一口气。
“只是,奉劝一句,身上戴着铜铃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没等你发现敌人,你已经被做掉了。”
甘宁有些意外地轻轻挑眉:“这只是一种,记住过去的方式罢了。”
凌统戏谑道:“记住杀人的感觉吗?”
甘宁倒很平静:“不,我投奔江东,除了这些年看透黄祖那厮的面目以外,也是为赴故人一诺。”
“什么故人?”
“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是他让我来江东,说是必有人委我重任。后来哪怕是对着诸子百家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以前脑子不好使糊涂记错了。但我总觉得,非这样做不可。虽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你已再见到他了?”
“我已再也见不了他了——他已经去世了。”
甘宁摸了摸腰上的虎头铜铃:“凌统,人这一生太短了,想做什么就赶紧去吧。”
凌统看着甘宁大步离开,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甘宁的佩剑还立在原地,剑鞘上的铜钱豹双目圆睁,不知在盯着什么。
凌统选择了用张硕的性命来割断那道风。
想法的转变没有影响凌统日积月累训练的暗杀能力。子敬先生赠与的匕首很趁手,凌统没费多少力气便取得了张硕的项上人头。先锋缺口一开,黄祖军交接不上,各部队被孤立开来。此后东吴军在周瑜的指挥下骁勇奋战,势如破竹,江夏守卫溃不成军,很快便被全数击败。黄祖人头亦被孙权献祭在父兄坟前。
任务完成后,凌统拜访鲁府,说明自己想要暂停暗杀学习,好好思考一些事情。
鲁肃点头应允。
甘宁也悄悄地来找鲁肃,说子敬先生啊凌统要是真来取我性命您和大都督可得拦着点啊。
鲁肃也点头应允。
此间种种不一而足。
大破黄祖的庆功宴上,孙权命凌统舞剑助兴,一旁的甘宁许是喝多了,跳起来大喊“我也来”,二人有来有往地过招,竟好像打得认真起来,劈砍间颇现杀招。吕蒙见了慌忙加入:“也算我一个!”便在中间左右格挡。众人啼笑皆非,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孙权忙问鲁肃:“听闻他二人关系有所缓和,怎地还是如此锋芒相对?我是否再把他们隔远些比较好?”
鲁肃推笑道:“既是他二人的恩怨,就由他二人自己解决吧。”
怎样都不能。
是已经不必。
风除了摧折草木,也能带来生机。
因为,春已来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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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第一次写甘凌且容我废话几句。
虽然没写过甘凌,不过我一直觉得史向甘凌的故事是一段纠缠于谅解与自我宽恕的故事。我属于完全无法想象正经“CP”剧情的类型,但写完上一篇轻微武侠之后突然想到古龙式的杀手很适合代入这段关系,就立刻搞了起来(x
凌统的形象受到很多松子老师 @松子 @松子(创三ONLY) 创三甘凌的影响,就顺便投喂一下啦!